王海瑛
　　惊蛰已过三日。雷雨过后，一空暖阳，天气晴好得不可思议。原本在朋友家喝茶闲话打哈哈，偏有人来约，说是好天气不可辜负，宜登高望远抒闲情，宜寻花看柳赏奇木。虽然自己穿的是半靴长衣，依然难阻对山林的望之切切，于是欣然奔往。
　　一行四人，汽车开至双庙村后小道，路窄不得再入，遂弃车登山。山就这么沉默地矗立在我们面前，偶见飞鸟，不闻虫鸣，满谷枯离的野草和苍绿的针松在微风里摇摆起伏，带出细碎的声响。
　　路侧的苦楝树上挂着几枚淡黄的果，一只雀仔立在枝上，黄色的腹部与果色和谐统一，我的脚步惊扰了它，展翅飞起，轻而疾，消失在林梢。树下的土坡上，有农人正低头锄地，不知准备播种什么。他的正前方，两只白色的塑料桶里，盛满了清亮的泉水。山中清泉被村民用水管从山上高处引流下来，爬沟过坎，穿林披荆，然后在一块平坦的青石处汇聚。在接水的低凹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坑，水坑里有干净细碎的砾石，水坑边的野草由于泉水和光线温养，是一圈清新润眼的绿。掬起一捧水轻啜，唇齿间溢散而出的是轻浅的凉意和山泉的微甘。抬头，远处的农人正向这边张望，粲然一笑，又低头继续劳作。
　　沿着前人走过的印迹，绕过乱石与荆棘向山上攀去。谷中阳光不见，风过犹寒。几丛灌木，枝上微露一抹褐绿，带给探山人一脉浅浅游思。大片裸露的石体，青白、灰白、苍黑，一块连着一块向着山顶延伸，如大地的阶梯。石头与砂岩的罅隙里，零星散生着水苔，去冬雨疏雪浅，令它们干枯蜷缩，唯有静待今春一场滂沱的雨水。
　　寻赏着奇木，一路上行，渐渐偏离了小道，走进了更加荒僻的地方。当然，无关艰险，仅仅因为是无人之境，因而显得荒僻静默。满地的干树叶，踩将而去，对着空谷里针松、坚石、厚土，弄出一片聒噪之声……
　　站在半山腰向对面的山顶望去，一排落尽枯叶的树，寒枝历历，枯意寂寂，在灰蓝的天空下，如一幅素色水墨。历代画卷，多有荒寒意境：漏雨滴苍苔，古镜照云影；枯木临西风，怪石当中流。而诗词亦然，往往越荒寒，越渺远空灵，如“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蓼花不逐苹花老，桐叶常先槲叶残”“梦回荒馆月笼秋，何处砧声唤客愁”……
　　从前在家乡，草木常绿，偶有落叶树，但掩在长青的柏树丛里，并不显眼。后来在广州，更是长年的花团锦簇，绿意悠长，不曾见过荒寒之境，更理会不了清寂之情。直到后来到了北地，见到“落叶满空山”，见到“寒枝历岁寒”，懂得了那树和山，虽然形销骨立，却有着落落傲骨。每每在旷远苍茫的场景里走过，即便萧条，心里都会有莫名的自在清喜。
　　山深处，山更荒了，受了病害的树，呈现着如焚烧过的苍黑，大块的石头横陈，如人世的苍凉底色，勾惹起心底久远的怅惘。无端地，想对着这荒谷山林恸哭一场。这红尘，世短意多，我始终保持虔诚的等待。是木兰望春开，是莲花向夏灿，是重阳日卷帘探黄菊，是雪月下梅花散了香息……这一世的轮回就在这一生之中，在每一朵朝开夕败的花朵里。因此，无论花开何地，花落何时，看一眼是一眼的珍惜，梦一次是一次的欢喜。
　　终于上到山顶，放眼四望，山脚下村庄错落有致，炊烟数缕，鸡鸣犬吠，遥相呼应。太阳斜斜地簪在西山头。靠进山壁的一面，裸露着灰白的山体，有几块岩石伸了出来，像凝固的情愫久久不熄。远处，城市楼群如林，昭示着现代化生活的进程；再远处，山海相连，有点点沙鸥盘旋，夕阳下波光粼粼，闪如灿金。而在山海间，一条条道路把我的视域推向了更宽广的地方，迤逦展开的事物也已高出了我的视线，亦高过了我所有的想象。
　　一人原路下山返回开车，余下的三人继续前行，准备横穿两峰之间的山谷到达对面的盘山公路。此刻我才知道，我们所登的竟然是丝山的东南麓。
　　山谷里，草木愈盛，路愈难行，虽然一人前执工兵铲披荆斩棘开路，但后行的两人还是得手脚并用才能勉力前行。山坡上全是碎石、枯叶、尚未返青的发草，踩上去，松软不着力极易打滑。一路惊呼一路笑语，不管鞋面被碎石划上了多少道伤痕，也不管荆棘勾损了外衣，一任山风吹乱了发梢，只径往前去。
　　我偶而站定看着脚下散落的断枝与枯草，想象着它们在这块土地上自由生长，而我们这一路踩踏，是不是已经破坏了它们初始的纯粹与美好？偶而回头看看自己走过但未留痕迹的地方，不禁又沾沾自喜自己的轻盈与迅捷。偶而把粘在外衣上的草籽放在掌心细看，它干枯的外形，更接近于一朵花的意态。偶尔把一枝草茎剥去外层，手指上淡淡的清苦味更似自己的本心。
　　终于，到达盘山公路外围，在一块青石上坐定，回望来路，枝柯离离，沟壑深深，满谷草木在微风中起伏，萧萧处又蕴藏无数生机，而自己的心情，有后怕有欣喜，是宁静亦明朗。我愿意长伴山间，共流水诉倾慕，对磐石写深情，让风影、山色、林声、水韵、日光都在文字里寻到归处，岁岁年年，虔心相待。
　　行上公路，行人寥寥。太阳已渐渐沉向西边，黄昏的天空，霞光染红了云朵并冲破云层倾泻而下，似乎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只余下绝世的孤独。而对于这样的景致，我在震撼中感受到了惊惧。仿佛这是世界最后的辉煌，沉没与毁灭前绝望的美丽。而上帝在云端无奈地观望。我无法用更多的文字去形容，也无法用焦点去把它们定格，只能望着，望着，一眼千年。
　　暮色四合，有暮鸟散于长空。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行人，你会是谁的之子于归，叫着式微，式微，胡不归？
　　车来，归去。摇下车窗回望，一切都淹没在一片空暝之中，只余凉风振衣入怀，林涛默然相送。且收整心情，把这半日里山林中的百绪千转悬在丝山的脚踝，谨言慎行，回归于熙攘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