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鸣凤
　　小西江，一条天然的潮汐河，与黄海贯通，它如同大海向陆地伸出的触角，因海而生，因海而灭，周而复始，永不停歇，为岸上的人们带来了鱼虾和盐卤，滋养着石臼所这片不大不小的土地。从石臼所向西眺望，小西江从北至南静静地流过，过河向西就是大小林家滩。每当日落黄昏，林家滩一带炊烟袅袅，如在雾中。若碰上满潮时分，小西江浪静水宽，河西岸的林家滩会倒映在江中，别是一番景致。
　　日照海边自古以来就有煮卤晒盐的传统，分布着许多以盐为生的小村子，如王家皂、陈家沟等。林家滩也有很多人在小西江边煎海制盐。小时候，我跟着母亲去江边挖野菜，常常看到岸边的盐堆在阳光照射下闪着银光，好像白雪皑皑的小山。
　　小西江的东岸是石臼所，这里人多地少，野菜快挖光了，母亲只能等待退潮时，江水干涸见底，才能随着东西两岸匆匆忙忙的人流徒步河床，提着篮子，到西岸挖野菜。有一年春天，正好赶上大退潮，母亲准备去西岸，我缠着她非要去看看。母亲说那里人少，不安全，可我不信，软磨硬泡地跟着她来到了江边。这时小西江的水已经看不见了，露出了一片淤泥和盐碱地。江心还有少许海水正缓缓往大海流去。江边的小螃蟹吐着泡泡，怯生生地从泥地里向上探头探脑。小水洼里偶尔有一条沙黄色的小鱼跳出水面，扑棱一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可无心顾及这些小生命，她拽着我快步踩过一处处蟹窝鱼池，顺着人流越过江底来到西岸。这里地势平坦，野菜长得茂盛，人少，除了鸟鸣就是虫叫和风声。野菜种类很多，有蓬子菜、扫帚菜、猫耳朵菜等，还有一种菜叫香草，形状像青草，但人可以吃。母亲说过，每到饥荒年景，能吃到香草也算好运气。
　　春天挖野菜的人多，母亲忙碌了半天，篮子也不满，于是带我去远一点的地方挖。挖着挖着，篮子满了，我们刚要转身往回走，只见小西江的水也满了。潮汐河的水随着大海涨潮灌入河滩，岸边的水流平静无声，但是江心已经暗波汹涌了。此时，母亲四处张望，急得拍腿跺脚，嘴里直叨叨不该贪多，但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不一会儿，小西江一片汪洋，风也大了，天也黑了，我害怕得直哭。家中还有生病的奶奶和襁褓中的妹妹，她们正等着母亲回家做饭。怎么办？母亲正束手无策，突然看到江对面一叶小舟划了过来。小船不大，方头鼓肚，前面画着一对圆圆的眼睛，好像一条马头鱼。这时船上传来一句洪亮的喊声：“喂———恁别着急呀！俺把恁渡过去。”只见一位艄公正撑着竹篙不紧不慢地靠近我们。这位艄公红黑脸膛，穿一件黑粗布对襟褂，头戴苇笠，身披蓑衣，光着脚，腰里别着一双草鞋。船一靠岸，艄公放下一块跳板，母亲挎着篮子，我紧紧搂着她的腰，摇摇晃晃地上了船。艄公先跳下船，把船头向江心用力一推，小船立刻转了方向，缓缓地离开江边的泥滩，然后他一个箭步跳上船尾，抄起竹篙往后撑，两腿一曲一直，蓑衣抖了两下，小船嗖的一下蹿了出去，昂着头向江对岸驶去。我头一回坐这种船，开始很紧张，靠着母亲坐着一动不动。慢慢平静下来，继而好奇地打量四周，扶着船艕，撩起了海水，很凉很滑……
　　我们到了对岸，下了船。母亲正准备付钱，却发现身上分文未带。平时人们渡过小西江如果钱不够，就把带的杂粮送给艄公一些，算作答谢。可是母亲不能送野菜呀。母亲为难地低着头，我却拽着她的衣襟只想走，这时艄公说：“不要恁的钱了，快回家吧！”母亲既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行？大兄弟，谢谢你，下次一定补上。”“罢了，罢了。”艄公哈哈一笑，小船像树叶一样飘走了。
　　母亲一生从不会撒谎。第二天，母亲又带上我去小西江。这次不过江，只在江东岸挖小螃蟹，一边挖一边留意着摆渡船。
　　小西江边淤泥多，小动物也多。有两种小螃蟹我印象很深。一种个头稍大一点，叫嘟噜子蟹，壳硬，皮厚，习性凶狠狡猾。两只螯钳一大一小，大的夹人很疼。它的窝建得深，很难挖。另一种小螃蟹叫麻婆子蟹，个头小，土灰色，皮软爪小，性情温和，住的窝比较浅，容易挖。母亲挖它们回家做蟹酱。我年龄小，不会挖蟹，只能提着小竹篮子捡江边的须蛤蜊。它个头细小，像颗小钉子，煮熟后敲断尾部，吸吮里面的汁液和肉，鲜美极了。
　　母亲挖满一小罐螃蟹，等待摆渡船出现。慢慢地，起风了，太阳快落山了，江水又涨起来了。忽然母亲发现那艄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江边，面朝江水身披蓑衣，正悠然地抽着旱烟袋呢。于是，母亲拽着我匆匆跑过去，掏出钱来交给艄公。艄公一愣，既惊奇又佩服地说：“这位大嫂，世上少有，几分钱，如此认真，……”母亲说：“坐船交钱，理所应当。你帮了大忙，应该感谢，更该交钱！”谢过艄公，母亲如释重负，带我回了家。
　　这件事虽小，母亲的举动却深深烙在我心坎里，受用了一辈子。
　　后来，我长大离开石臼所外出谋生闯荡。一晃六十年过去了，每每夜深时，思念家乡的人和事，小西江时常静静地流淌在我的睡梦中。如今我和老伴回老家探亲度假。家人陪我们去石臼所西面转转看看。只见乡村已变城市，沙滩建成了深水港，再也找不到小时候的印象了。我问小西江在哪儿？家人说就在脚下，我低头看看一条南北通衢“海滨五路”横在石臼与林家滩之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家人见我不信，又补了一句：“你就站在江心底呀！”啊？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想时代变了，小西江变成了大马路，连整个日照都在变。
　　因为建港口修码头截断了小西江这条潮汐河，当年这里的淤泥、盐碱地、小螃蟹、蓬子菜、摆渡船、老艄公统统不见了。虽然感觉有些失落，但这是城市化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损失的一点乡愁就让它变成文字，保存在我们的记忆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