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乐沂
　　落日欲颓，薄暝云霞烘烂之际，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头顶压着天空。
　　转过拐角，我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步道两边，整齐排列的树佝偻着身子，将枝干伸向半空中。重叠交错的树枝，密匝拥挤的树叶，半掩着步道，如云般向远处延伸。映在眼帘里的分明是笔法用色颇像梵高，斑斑驳驳的深秋油画，且油彩已经开始脱落，沉淀出了20世纪后印象派画作的庄严和激情。
　　浮在路两侧的团团枝叶仿佛想极力托住欲坠的天空，以免身下这条人类修建的步道被厚重的天空砸得粉碎。然而树终究是树，不可能和天空相抗衡。前几天还苍翠欲滴的树叶，不正是被金红色的晚霞压成这般棕黄凝重的么？仿佛凝聚了一丝夕阳，最终被时光抛弃，抖落在短暂的夕阳中，静躺在路上等待化作虚无。
　　我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突然想起夏天见到的树———挺拔雄壮，自豪地伸出绿色的臂将整个步道揽在怀里。一阵风吹过，树叶放声大笑，笑自己的英气，笑自己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情。那气势，就连赖在树叶上的虫子，也吓得摔倒在步行道上，一屈一伸慌忙爬行着逃离树守护的路。那时候的树会想到自己将有这一天吗？不但无法和天抗衡，反而变得身体虚弱，日渐枯萎！瞧，现在的树，浑身上下简直只写了几个字：“我老啦，老啦！”
　　这唤起我心中恍惚的不安了。我走到一棵树前，仔细打量它那粗糙的皮肤，纤细的四肢，而这一切都支撑着或还发绿，或已发黄，或早枯焦的叶。从我的角度仰视，叶片映衬在一片金红的天空之下，单薄得几乎能让夕阳的光透过这团庞大的树影窥探下方。不时落下的枯叶，随风摇动的沙沙声，于薄暝时分独自撑住天空的姿态——— 这构成了一首徒劳又壮美的歌。
　　转念一想，难道很久以后真的没有人会记住这一戏剧式的对抗吗？默默玩弄一切的天空不是看到了吗？不是看到了渺小的树是如何对抗自己的吗？无论如何，在这生命凄然而逝，又粲然而生的“存在”里，一定在某处留下了这首抗争的乐谱。正是它在昂扬昭示自己的意义！
　　我又一次想到了梵高，发疯也要创作，让生命从笔端流淌出来的梵高。将《星月夜》和眼前的景象对比，我对梵高有了新的理解。在繁星灿烂的夜晚，梵高或许也感受到渺小，从而以无比的激情为显影液，颜料和画布为胶片，定格下星河流转的场面，用这种方式对抗浩大的命运。此时此刻也是如此，那人为种植的树和人为修建的步道，和薄暝时分庄严的天空相比，显得多么脆弱渺小，徒劳无力！然而凝固在时间中的，这一对抗的姿态，又不禁让人心怀一种悲哀的敬畏。明知必然在天空面前败北却又苦苦支撑，反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树上披着的那层阳光，刚刚还想把树叶烧成一抔灰烬，此时每处阳光仿佛汇到一起，喷涌迸发！我边往前走，边体验着这种奇妙的感觉，看着黄叶在路两侧延展。
　　不知哪家炖的菜香钻进我的鼻腔。面前一栋栋居民楼取代了已在身后的树，撑住依旧如火的天空。我感受到一丝夜晚降临的凉意，加快步伐向家赶去。周围来去匆匆的人群也是如此，匆匆忙忙地追寻自家饭菜的香味。唯有早被我抛在身后的那条步道上方，又飘飘悠悠落下几片被时间锈蚀的落叶，抒发着这一片化不开的深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