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乔正芳
　　农历八月，收完花生后，村里人喜欢上山“打”栗子，那些摇曳在枝头的香甜的栗子，对于忙碌了快一年的农人来说，就像一场有趣的活动，就像一份快乐的奖赏。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一棵栗树，因长得太高大，加之那一个个刺猬似的果壳对我们小孩子极具威慑力，所以并不容易摘得。我的爹娘是没有兴趣给我们打的，在庄稼地里劳累了一天，回家草草填饱肚子，话还没说两句就挨着炕头呼呼睡了。
　　因此，我和哥哥只能站在树下，仰着头望栗兴叹。
　　好在栗子树似乎懂得我们小孩子的心思，经秋阳一顿暴晒，西北风一阵猛吹，它们便“嘎巴、嘎巴”咧开嘴巴，那圆溜溜、油润润的栗子呀，便一个接一个地蹦跳下来……待到第二天清晨我们出门一看，那个兴奋劲儿，就甭提了。
　　栗子真是好东西呀，可以捡起就生吃，可以回家炒了吃、烧了吃、煮了吃，不同的做法有其不同的美妙滋味。
　　栗子还是个吉祥物。谁家娶媳妇或者嫁闺女啦，婶子大娘们在缝新被子时，将事先炒熟的大枣和栗子，悄悄放进被角，寓意早立子（枣栗子）。
　　每年秋天，奶奶喜欢挑拣一些大个儿的栗子，放在背阴的地方晾干，盛在一个粗布口袋里，扎紧口，宝贝似地搁在她的枕头边，好像搂着一个乖孩子，我老寻思她是怕我们偷吃还是怕夜里老鼠来偷吃？
　　那天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奶奶站在窗前望了半天，忽然表情凝重地对我说，等今年忙完大秋后，我带你去青岛找你姨奶奶去！
　　我心里满是疑惑，奶奶不识字，又是双小脚，她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六里外的范家村大集，青岛那么远，她能去得了吗？
　　这时，坐在炕头补衣服的我娘转过头来望着奶奶，目光里满是忧虑。
　　忽然有一天，我家那棵大栗树被我爹用锯子拉倒了，原因是嫌挡住了院里的阳光呢，还是给二叔盖房子急需木材用？我已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一天我心里闷闷的真难受，像凭空被人堵上了一把茅草。因为对于我来说，那锯掉了的，不只是一棵老栗树，更是我童年的美味和快乐！
　　好在后来，村里有人承包了大山，在山上种了很多栗子树。
　　几年后，山下兴起种茶树，经政府扶持推广，没用几年，巨峰绿茶远销全国，村里人终于赚到了实实在在的票子。
　　山上的栗子树被人遗弃了，成了野栗树。可栗子树才不管这些呢，只要头顶有阳光、脚下有土壤有雨露，就自顾自地生长着，长成了一棵棵大树，长成了一道道茂密的风景。
　　每年农历八月，收完花生后的村人便陆续上山打栗子。
　　山里的八月是富足的，不管东邻西邻、张家李家，谁家院场里没有一堆花生、瓜干，还有那一笸箩一笸箩的栗子和大枣呢？
　　捡回来的栗子人人会吃，但西邻颜嫂子做得最好。颜嫂子是个寡妇，他男人患肝病死了，她一个人带着个八岁的儿子。颜嫂子有一双巧手，她把栗子煮熟去皮后碾碎，拌上糖和熟芝麻烙饼，烙得酥脆金黄，那甜香，隔着三条巷子都能闻到。
　　我清楚一个女人在山里生活的艰难和不易。
　　摊开一年的光景，从开春时的翻地、购置化肥，到浇水、耙地、播种；再到出苗后的松土、间苗，接着到炎炎夏日的锄草、打药、收麦，一直熬到农历八月份的大秋收，哪一样不需要弓着腰，手锄、肩挑、撅着屁股，两脚泥巴一身汗地拼着命地干？
　　她一个人拉扯娃，如荆棘丛里刨栗子，汗水浸着疼，可一看到孩子像煨熟的栗子般红润的脸，所有的繁重都成了踏实的盼头。
　　我的奶奶，终其一生，也没有去成青岛。
　　我娘说，前些年家里穷，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怕人家城里人笑话。后来听说你姨奶生病走了，这个事儿俺可不敢告诉你奶奶，因为去青岛，是她一辈子的期盼，也是她能走出大山的唯一理由。
　　我清晰记得，在每年的除夕夜，欢声笑语中，奶奶抖抖索索地拿出她保存的栗子来，边抚摸着边说：“炒了吃吧，吃吧！明年我再去捡。”
　　岁月缓缓而过，山上的栗子年复一年地生长着。
　　又到了收栗子的季节了，山上人影幢幢。那挂在枝头或落在地上的栗子呀，它是秋，给予了劳碌了快一年的山里人的一种快乐，一种安慰和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