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常法
立秋过后,金风扫过原野,家乡的粟便赶着趟儿成熟了。
那个上午,在岳父母居住的山村,我沿着一条阡陌小路慢慢走。偶尔有几只蝈蝈兴之所至,弹奏起来,像古笛上滑落的音符,空气也跟着欢快起来。只是这般清音如今难得一闻了。生存环境的变迁,让它们几乎绝迹,再没有了我记忆中那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
四周都是谷子,将我合围。风里流淌着谷香,混杂着草木的气息,盈满我的衣袖,如鸡尾酒般沁入心脾。一群麻雀惊起,扑棱着翅膀逃向远方。
在一处田角,我以虔诚的姿势,蹲下来,与谷子对视。谷子们的头颅低垂,满腹心事的样子,似在思味过往,又好像在打量现在的自己。我轻轻托起一根饱满的谷穗,它温顺地躺在我的手掌里,成百上千的谷粒密密匝匝地紧抱在一起。当你试图用手握住它,立刻感受到了凝聚带来的力量。
我望着它,它也在望向我,此时无须语言,任由我思绪的触角触及那渺远的历史天空。
粟,俗称谷子,籽实脱壳后称为小米。为什么叫粟呢?《春秋说题辞》载:“西及金所立,米为阳之精。”故“西”字合“米”字为粟。粟被冠以阴阳五行理论,深深嵌入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烙印。
粟还有一个来自先民图腾崇拜的名字———稷。《风俗通义·祀典》中说:“稷者,五谷之长,五谷众多,不可遍祭,故立稷而祭之。”先民立稷而祭,奉为谷物神。稷与“社”(土地神)相生相合,组成“社稷”———国家的代称,足以看出粟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的尊崇地位。
据考,粟是先民通过驯化狗尾巴草而得。自从种植粟,先民们告别了茹毛饮血,走出了冷穴寒洞,开始了定居的农耕时代,这绝对是中华文明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转折点。在那个野蛮蒙昧的时代,先民能驯化成功狗尾巴草,你不得不佩服祖先的聪明才智。
我甚至想象过,当祖先驯化成功时那种异乎寻常的惊喜,想必肯定举行过一个庄重肃穆的仪式。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星光落在阡陌之上,狗儿在撒着欢儿,熟透的粟散发出阵阵幽香,先民们点燃篝火和火把,有人吹响骨笛,有人跳起傩舞,有人喜极而泣。部落首领双手举着一把谷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匍匐在地,向岩画里的稷神膜拜。
收回思绪,瞥见地堰石缝间有一丛顽强向上的狗尾草,我心头一暖———这可是粟的血亲啊!
周围几块地是属于岳父家的。
岳父当过兵,做过矿工,退休后又回到山村老家,重拾“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农耕生活。
《庄子·在宥》中有言: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意思是,而今万物都生长于泥土而又复归于泥土。农民一辈子都与泥土纠缠,土里刨食,土里找水,土里扎根,最后,一把骨头又复归于泥土。
岳父年逾古稀,身体却硬朗,年年都种二三亩谷子。我家吃的小米都是他老人家辛勤劳作的结晶。岳父是侍弄庄稼的行家里手,深谙谷子的脾性,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间苗”,什么时候成熟,什么时候收割,他都了然于心。
三月春雨后,他便趁墒播种。“只有青山干死竹,未见地里旱死粟”,谷子耐旱,不择土壤,山岭薄地即可安身立命。出苗后,天微亮他就去“间苗”———即把多余的谷苗拔掉,只留下健壮的谷苗。
“间苗”是很费力气的细活,播种时,种子撒得多,出的苗密密麻麻,需要弯腰蹲身,把多余的弱苗拔除。“间苗”后你再看谷子地,谷苗如阅兵般行列整齐,一阵风吹过,万头攒动,煞是壮观。夏日,岳父隔三差五,戴着斗笠,扛起锄头,一遍遍松土锄草。
在他的精心照料下,谷子们惬意地拔节、抽穗。处暑前后,谷子渐渐沉实。谷子天生不娇气,小虫子也不作梗,无需打农药,却怕馋嘴的麻雀。农人们用尽各种办法:扎稻草人、遮防护网、终日看守等“防雀”,却也管不住麻雀那张贪吃的嘴。岳父却从不管它,任由麻雀啄食些许。当有人问为啥不防,他一笑了之,只回一句话:“还是人吃得多啊。”
成熟的谷子,头一再垂向大地———那是对泥土的感恩,是对农民的酬报。这时的岳父常常站在田里,轻抚谷穗,或小心翼翼地托起谷头细细端详,眼里有光。谷子簇拥着他,像一群鞠躬致谢的孩子。
掐谷穗是抢时间的力气活。须在秋雨前收完,否则谷子发芽,心血便白费了。全家总动员,或拿着剪刀,或持着镰头,把谷子一一放倒。“秋老虎”依旧发威,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长时间低头,脖颈酸痛难忍。我干一会儿就得歇歇,岳父却如挑山工般,不急不缓,粗糙的大手稳健有力,苍老的躯体里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谷穗收下,晾晒,脱粒,入仓,磨米,谷子的一生至此完美谢幕。地里留下了一个个尖锥形的草垛,有牛羊在等着它们。
从岳父身上,我看到了所有农民的影子:他们与庄稼共荣枯,同土地共呼吸,日子就在泥一脚、水一脚里度过,不分白天和黑夜。
新米下来,岳父会留下自家和送亲友的,余下的才卖掉。在他眼里,小米是最体面的礼物。
“家有数斗玉,不如一盘粟。”这并非夸张,粟的确是一宝。小米营养丰富,富含蛋白质、维生素、烟酸、钙等,有主养肾气、消除胃热、镇惊安神等功效,适合身体虚弱的人补充营养。在我的家乡,坐月子的妇女,都会喝红糖小米粥,以增加营养,补充肝血,恢复体力。
躺在瓦罐中的小米若有梦,定会梦见自己曾滋养过一个国家的新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建立了新中国。正如著名诗人贺敬之在诗歌《回延安》中写的:“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
望着这一片一片的粟,我就像一个谷田的守望者,追古抚今,心潮难平。从远古走来的粟啊,你值得为你的谦卑、素朴、柔韧、奉献等而荣耀。
这份荣耀,同样属于亿万生生不息的中国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