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
老屋是青瓦铺顶,年深日久,瓦楞间便生了各种活物。春日苔藓绿了瓦沟,夏日瓦松抽出穗子,秋日枯草在风中摇曳,冬日薄雪给瓦片勾出银边。这方寸天地,竟成了一个小小自然。
最先是麻雀在檐下做窝。它们衔来枯草细枝,在瓦楞间隙筑起安乐窝。清晨总被雏鸟的啁啾唤醒,那声音嫩生生的,带着露水的湿润。母亲常在窗台撒把小米,看老雀飞来飞去地喂食。接着来了壁虎。灰褐色的身子,贴在瓦上一动不动。待蚊虫飞过,舌头一伸便卷了去。儿子最爱看它蜕皮,透明的躯壳留在瓦上,像件迷你戏服。有一次壁虎尾巴断了,在瓦片上蹦跳,儿子急得直跺脚。没过多久,新尾巴又长出来,只是颜色浅些。
瓦松是最持久的住客。这种肉质植物耐旱,能在瓦缝里扎根数年。盛夏时节它们开出粉白色小花,远看像给屋顶撒了层糖霜。祖母在世时,常指给我们看,后来读《本草纲目》,才知瓦松可入药,治吐血痢疾。但我们从不采摘,任它们自生自灭。最惊喜的是某年夏天,竟有株西瓜苗从瓦缝里钻出来。想必是鸟儿衔来的种子,借着雨季发了芽。我们舍不得拔,天天抬头看它爬蔓、开花、结果。最后结了个拳头大的小西瓜,切开竟是红瓤,甜得很。
瓦片也会说话。雨打青瓦,声音清越,像无数玉珠落在盘里。若是暴雨,便成了战鼓雷鸣,若是细雨,又化作情人私语。雪落瓦上最是安静,但偶尔有雪块滑落,“噗”一声闷响,惊起几只寒雀。前年老屋翻修,工人要清理瓦上植物。我们全家反对,最后达成妥协,只修漏处,不动生态。施工那几天,麻雀在院子上空盘旋哀鸣,壁虎躲在梁柱后窥探,连瓦松都蔫了几分。直到工人撤走,它们才渐渐恢复生气。
这瓦上世界教会了我,再卑微的生命,也有它的立足之地。就像这些瓦上生灵,不需人播种,不等人喂养,就在高处活出自己的精彩。而我们这些屋主,不过是它们的房东,收着最珍贵的租金那便是与万物共处的欢欣。
夕阳西下,给青瓦镀了层金。麻雀归巢,壁虎巡猎,瓦松合拢叶片。这片天地即将沉入梦乡,而明日,又会有新的故事在瓦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