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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锁住的娘
  

韩怡林
  在记忆里,娘就和别人不一样。
  娘有一条腿残疾,但是村里人不叫娘瘸子,他们叫娘叫“老麻家的疯子”。老麻,说的就是我爹。爹脸上长满了麻子,一点也不好看,爹比娘大二十多岁,娘和爹站在一起就和胡同口有着一头又粗又长大辫子的王二花姐姐和她那专门做杀牲口营生的老爹———我们叫他牲口王,站在一起一样。我从来不知道爹是怎么娶的娘。
  娘是疯子,我见过。
  我见过娘藏在床底下的大辫子,黑得发亮。那是我满屋翻找大哥的小人书时发现的,我觉着好玩便拿了出来,娘看到后丢下手里的扫帚,嘴里呜哩哇啦地朝我跑过来,手还在空气中乱抓着,头发披散着。我怕极了,“你个疯子!你个疯子!”把手里的辫子往地上一扔跑了出去。我听着娘没有出门追我,我又跑回来趴在门框上朝屋里瞅着,娘趴在地上把辫子捡起来捧在手里然后往脸上蹭了蹭又贴在心口。
  “你在干什么?让你在家里是干什么的?你手里是什么?拿着一团破烂玩意儿,地地不扫,还把扫帚扔地上,这是要绊死我啊?”我知道,这是爹回来了。我看到娘的眼角有浑浊的眼泪流出,娘在发抖。“老幺,你站门口干嘛?没事别看这个疯子。”爹对着我喊道。
  爹嘴里骂着,进屋踢了坐在地上的娘一脚,一把从娘手里夺过捧在手心里的辫子,拉开炉子门就扔了进去。
  娘抖得更厉害了。
  那晚爹又把娘打了一顿,没错,又。从我记事起,爹就经常打娘,但那天晚上爹打得特别厉害。晚上娘躺在柴房里,爹从来不让娘进屋睡觉,我听到娘好像在哭。我偷偷溜到柴房,趴在娘的身边。“娘,我错了,娘,你疼不疼?我给你吹吹。娘!”我哭着。娘摸着我那像干柴一样的头发,让我不要出声,不要吵醒爹。娘说她渴了,我又偷偷跑回屋给娘倒了一碗水,娘喝了一口,对我说“幺儿啊,你好好上学,快点长大,像你五哥一样走出去,走出去,别回来。就算学习不行,也要像你二姐一样出去打工,嫁出去,别回来。”“那娘,你怎么办?”“娘和幺儿一起走,听话,回去睡觉,别让爹发现了。快走,快回屋。”娘把我赶了出来。我知道,她怕爹发现了再打我。
  “好好上学,快点长大,走出去,和娘一起走。”那晚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娘是疯子,村里人都这么说。
  王二花姐姐长得漂亮还有一头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而且,还是村子里第一个女大学生。自从她考上大学,她那个满脸横肉的老爹走在路上直跺着脚。每当姐姐走过我家门口,娘总是会痴痴地看着她,这个时候邻居都会嚷着“疯子,疯子出来了”。如果这被牲口王听到了,他那满脸横肉就会一堆,恶狠狠瞪娘一眼,就像他宰牛杀猪的时候一样的表情。
  村口的水井旁边永远都是嚼舌根的地方。娘每次去挑水,都会有坐在井边树底的大娘用她们那个能让全村听着她们骂架的嗓子对着娘大喊“疯子,你还想跑?我看看你能不能跑?”这个时候娘总是不说话,只是慢慢地用一个手扶着那根粗木头当成拐杖,另一个手把水桶用力地提起来。五哥和我这个时候总是会跑过去帮着娘提起水桶。娘从来不和她们说话,娘和这里的人也说不上话。
  娘走在路上后面就会有那些不懂事的小孩跟在娘后面拍着手大叫。“疯子疯子别想跑,老麻花了二百块,疯子疯子真能生,六个孩子死了仨……”二姐如果听到这些会捂着脸跑走,好像怕她会因为这个嫁不出去,五哥如果听到就像一头小牛一样朝着那群嘴碎的小坏蛋们冲过去,而我,则会学着大娘的样子叉起腰。这个时候娘会用蹩脚的普通话喊着我们。
  “二妞啊,老五歪,幺儿呦……”
  娘不是疯子,我知道。
  爹喜欢喝酒,爹喝了酒就回家骂娘。我不喜欢爹,二姐和五哥也是。二姐大我十二,初中毕业后二姐没考上高中,爹要把二姐嫁到隔壁村子,娘不同意,娘嚷着让二姐出去打工。那是我第一次见娘对着爹大喊,后来又见过三次,分别是娘让五哥出去上高中,娘让我出去上高中和娘让我出去上大学。让二姐不那么早出嫁,让我们继续读书这是娘这一辈子对爹喊的几次。
  爹打娘,打也要喊。娘就用她那满身伤痕护我们走出村子。
  自打记事以来,娘就一直用各种方式让我们三人好好学习,在我们学习的时候,娘会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我们,就像八月十五的月光轻柔地照在我们身上。
  我一直记得娘和我说过的“走出去,和娘一起走”。后来,二姐嫁到了城里,在城里自己有个房。五哥上完高中去当兵留在了部队。我大学毕业以后,在城里租了个房子,不过几年,爹得了脑血栓走了,爹走的时候,娘什么表情都没有,甚至,爹下葬的那一刻,娘的嘴角有一丝丝的笑。处理完爹的后事,我们三个商量着把娘接到城里住,二姐已经生了孩子,五哥在部队那也不方便进人,我就把娘接过来和我一起生活。出村的时候,娘哭了,嘴里还念叨着。我不知道娘为什么哭,但我知道,我带着娘走出来了。
  娘在家里看电视,有一个寻亲节目,娘看后哭了好久好久,我觉得娘好像有什么心事。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恍惚间,我又听到了那句“疯子疯子别想跑,老麻花了二百块,疯子疯子真能生,六个孩子死了仨……”花了二百块?我心里一震。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我慌张地给二姐打电话,二姐听完我的话,电话那头静了好久。最后二姐说和我一起陪着娘去趟派出所,娘年纪大了,不想让娘留下遗憾。
  日子依旧看似平凡的过着,可是我们心里都有一件放不下的事。一年以后,派出所的一个电话让我们回到了娘年轻的时候。
  娘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留着一头长辫子,因为家里穷,便出来找工作,吃饭的时候被人下了药,等她醒过来的时候被人捆绑在一个车斗子里,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说着娘听不懂的话。再后来,娘就被送到了爹的家里,被摁着和爹拜了天地。娘要跑,她认为跑出家门就能跑走,但是被人抓了回来,娘不知道跑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被抓回来多少次,抓回来以后就是一顿打,娘的腿就是被爹打断的。再后来,就有了大哥,但是大哥没挺过月子,两年后有了二姐,然后又接着是三哥和四哥,但是在三哥四哥五六岁的时候去摸鱼掉进湖里就没出来,接着娘又生了五哥,两年后又有了我。我们的出生,让娘打消了跑的心,是我们拴住了娘,让娘一辈子就这么在村里。
  爹打了大半个辈子的光棍,花了二百块钱买了娘。这二百块钱,就把娘锁在了那个村子,锁在了娘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地方。我想对买卖人口的人发出愤怒,但是我却记恨不起来,因为那是我爹。我也终于明白了娘像月亮一样的目光和那句走出去的意义。
  (韩怡林 鲁东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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