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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霜的故事
  

杜娟
  开春回老家,发现路边有好多荠菜。下午没事,我打算剜一些带回去,家人说,庄东闲地里的荠菜又多又干净,我就提着篮子去了。这里的荠菜果然多,我一会儿就剜了半篮子。腿蹲麻了,站起来活动一下,却看到沟底一个白发老人在哭泣。我走过去:“老姐姐,别伤心了,快起来吧,坐地上会受凉。”她擦一把眼泪看看我,带着囔囔的哭音说:“二妹妹,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这才认出,她是我的一个远房姐姐,大我一岁,十年前老伴去世。现在她瘦得皮包骨头,皱纹满脸,老得不像样子了。
  我说:“姐,听说你去城里看孙子,怎么回来了?”
  她拉着我的手说:“甭提了,我看孩子
  那些年,差点憋死了。儿媳妇天天‘扛’着个脸找我的事,我大气不敢喘。俺儿一说就吵架,吵架她就要离婚。唉,都怪我没有钱给她买楼!我整天吃这种憋赌气,得了胃病,说疼就疼。好不容易把孙子看大,就把俺撵回来了。回来也好,俺自己在家清净。没想到,昨天儿子一家人回来上坟,我又惹儿媳妇生了气。”
  她长叹一声,接着说:“今上午,我忙着切菜做饭,孙子到街上玩。一会儿孙子跑过来说‘奶奶,我的手破了’。我一看,孙子是让什么划破一点皮,冒血汁,我就拿火铲刮了点锅脐灰,给他揞上。她妈过来一看,破口大骂,说俺要害她儿子,故意用脏灰抹伤口,让孩子发炎得破伤风……我说,没事,俺那些年受了伤,都用这办法。她把眼一瞪,‘那些年,都穷得吃屎,你记着吗’。俺儿说她两句,俩人就闹起来,她拉着孩子就走,说得带孩子去医院。他们走了以后,我实在受不了,想大哭一场,又怕让邻居听见,就偷偷到了这里……”
  我劝她一会,她说:“没事,哭上一场,心里好受一点了。”说罢,就起身走了。
  我看她顶着一头白发,在枯草丛中摇摇晃晃,凄凄前行,心里非常难受。唉,一点锅脐灰,惹了一场祸。老辈人用偏方止血,被年轻人视为伤害。时代不同,观念不同。
  锅脐灰其实是好东西,它不是草木灰,而是用草木烧火,烟熏火燎,在铁锅的最底部留下的一层黑色粉末,是“灰中精华”。在过去,它是一味药。在《西游记》中讲到,师徒四人取经来到朱紫国,大圣给国王治病,就用了锅脐灰,说锅脐灰为百草霜,能治百病。医书上也讲,百草霜味辛,性温,能止血消积,清毒散火。
  不只是锅脐灰,还有鏊子底灰。过去的鲁南地区,家家户户都用鏊子烙煎饼,烧得久了,鏊子的反面就有一层黑灰。这两种灰性质都一样,都是百草霜。在过去农家生活中,百草霜有好多用处,除了治病,还可以当颜料用。
  最常见的做法是用百草霜染门。那个年代庄户人家穷,老宅住久了,门板的黑漆也会掉光,现出本色,有的还腐朽不堪。有的人家办喜事,想让门扇好看一点,却又买不起黑漆,就用锅脐灰和鏊子底灰染一染。
  收集锅脐灰,一般是用铲子刮,而收集鏊子灰则有讲究。因刮掉这层灰,再烙煎饼的时候就不好用,煎饼不肯“起”,熟得也不均匀。所以不能刮,只能扫。要用脱粒之后的黍子苗扎成的扫帚去扫,因为黍子苗柔软,扫起来不伤鏊子。办喜事的人家再穷,也有好几个门,要是全都染黑,自家的那点灰不够用,只好去别人家找。锅脐灰要到锅灶里掏,比较麻烦,扫鏊子灰就方便得多。但人家让不让你扫,要看你跟人家的亲密关系,还要看人家的品性如何。跟你不亲近的人,或者小气的人,往往把你拒之门外。当然,还有一种互助关系——— 你需要的时候到我家扫,我以后如果需要就去你家扫。这是一笔账,有人记得清清楚楚。
  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扫鏊子灰的趣事。我六岁那年,爷爷奶奶领我去人家扫鏊子灰,说要染门给我娶花婶子。爷爷端着盆,奶奶拿着扫帚,挨家挨户,笑脸相求。我爷爷奶奶人缘好,到了哪家哪家答应。鏊子很沉,爷爷提起来悬在盆上,奶奶拿扫帚去扫,我跟着看热闹。扫完一家,爷爷就照我额头上按一个黑点,说看看一上午能扫多少家。我开心得蹦来蹦去,奶奶说爷爷纂不出好点子,漂白的小脸给摸成花脸狼。走在街上,人家都瞅着我笑,有人夸我俊,我就高兴;说我丑,我就朝他翻白眼。
  奶奶厚道,也懂得扫灰规矩,到谁家光扫鏊子底的外圈,人家叫她多扫几圈,她摇头不肯。到了俺大娘家,大娘看她这样,抢过扫帚替她扫,扫得光剩中间碗口大的一团黑,奶奶连声喊:“行了,行了!你扫得这么厉害,得多少日子才能养过来。”我去帮爷爷抬鏊子,小手滑脱,胳膊肘子碰到石墙上,破了一块皮,直流血。我疼得哭,爷爷抓把灰给我揞上,大娘找块布条给我包上。奶奶擦擦我的眼泪说:“不疼不疼,好了好了。”我止住哭,跟着爷爷奶奶又去另外一家。
  那天,我们扫来一大盆鏊子灰。在叔结婚之前,爷爷用水和好灰,把他爷儿四个的门扇都染得乌黑。结婚那天早晨贴上大红对联,衬托得整个院子红红火火。但是,用这种灰染门虽然好看,但容易掉色。看热闹的人很多,有人就把灰蹭到了身上,但大家都理解,谁也不恼。有的男青年故意把姑娘往门上挤,姑娘衣服沾了黑灰,假装生气,边骂边去青年身上擦,骂骂咧咧嘻嘻哈哈,反而增添了喜气。
  百草霜,偶尔还被人用来染头发。
  一百年前,我婆婆村里有个人叫宋景玉,夫妻和睦家境富裕,养了个儿子白白胖胖。但是好景不长,他媳妇因病去世。宋景玉在悲痛中把儿子拉扯大,媒婆看他人品好,家境又好,多次上门要给他续弦,都叫他拒之门外,说那样对不住死去的媳妇。他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等儿子长大了给他娶亲成家。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刚娶媳妇不久,还没留下一男半女,就得急病身亡。这一下把宋景玉坑坏了,很快白发满头。
  那个社会不准女人改嫁,寡妇儿媳就一天天苦熬。她见公爹一天天变老,心想,公爹百年之后,这些家产怎么办,谁来继承?她整天吃不好睡不着,翻来覆去想,怎么才能叫这个家传宗接代。想来想去,希望还在公爹身上。但又顾虑,公爹年已六十,不知还能不能生养。
  这天儿媳妇回娘家,给娘说了自己的想法,她娘告诉她一个办法,叫她回家试试。她按娘说的办法,半夜把粪坑里倒了很多草木灰,等公爹早上去粪坑解完手回屋,她悄悄溜进粪坑检查。一看草木灰上的尿坑很深,她心中暗喜,认定公爹精气尚足,还有生育能力。
  这天,儿媳见公爹又在堂屋愁眉不展地抽闷烟,就过去说:“爹,您不要老是伤心,咱得打算一下,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公爹叹口气看看儿媳说:“怎么过?”儿媳说:“托媒婆给您续弦,再养个孩子吧。”公爹羞得老脸通红,低头说:“那还了得,我要那样做,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娘俩。再说,还不叫人家耻笑死?”儿媳说:“爹您得想开点儿,从长远着想。不然,您百年之后,这么大的家业谁继承?谁到林上添土上坟?”公爹听到这里,不再吭声,儿媳知道,他已经同意了。
  儿媳妇又一次回娘家,托人给公爹找了一个大闺女,比她还小几岁。办喜事之前,儿媳妇悄悄扫了一些鏊子灰,等到新娘子过门的早晨,她用水在盆里调好,端给公爹让他染头。公爹知道儿媳妇用心良苦,叫他染黑头发,在新娘子眼里变得年轻一点,就老老实实把头发染了。
  当天,新娘子被她的家人送来,入了洞房。花烛之夜过去,天色大亮,新媳妇睁眼一看,身边躺了个白发老头——— 他头发是白的,脸却成了黑的,枕头被褥也都脏了。新娘子拿镜子照照,自己也是个小花脸儿。她气急败坏,愤愤质问:“你那头发是怎么回事?”花甲新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呀,家里添了人口,一夜愁白了头呀!”这事,至今传为笑谈。
  但是新媳妇生气之后很争气,几年间生下两个儿子。儿媳妇帮小婆婆操持家务带孩子,把兄弟俩拉扯到成家立业。他俩都很有出息,老大后来在沂州府当捕快(相当于现在的刑警队长)。老嫂子死时,哥俩为报嫂母之恩,为她披麻戴孝,隆重出殡。
  现在,人的生活条件好了,烧水做饭都是用电用燃气,草木灰越来越难见到,更不用说百草霜了。我记下与其有关的一些旧事,也算是展现那个时代的几点霜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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