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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人苏轼

  沈凤国
  
  在我们的文化里,大概没有谁能像苏轼那样喜欢夜游。
  苏轼,我们这个文化里的夜游人。古代文人中,似乎只有他常常将睡眠弄丢,睡不着,或者不想睡,满世界闲逛。
  古人没有今人的灯火。夜黑得彻底,黑得干净,黑得具有容器感,具有可以安置心灵、避开危险的安全感。白昼太刺眼,太具体,太莽撞,太急于呈现,而真实的世界大概是白昼里所不能呈现出来的。相反,恰恰是借了夜色的掩护、月色的加持,人们躲进那一小团月色或烛火的光芒中,尽情成全白昼所不能雕塑的真实。
  苏轼一生的夜游活动可谓丰富多彩,不仅机缘不同、际遇不同、心境不同,更发生了不同的文化心理,催生了不同的文化建设,构成后世的想象,埋下无尽传说。夜游文化,苏轼独自撑起一片天空。不是说古人只有他喜欢夜游,但真要成规模、成习惯、成癖好地“如此这般”乐此不疲地夜游,恐怕没有第二人。
  《诗经》里没有夜游,汉乐府诗里没有夜游。如果说有,那只是大地上的自发的事情,尚未达到文人自觉的状态,并不具备审美意味。夜游的前提是乘兴。无兴可乘,便不是夜游。真正意义上的文人夜游,可以追溯到古诗十九首。其后的文学里,唐诗里有夜游,宋诗宋词里有夜游。“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秉烛夜游,成为文人雅兴。随后,有了王子猷雪夜访戴,有了陶渊明戴月荷锄归,有了白居易夜惜衰红把火看,有了李商隐更持红烛赏残花……到苏轼这里,夜游被赋予性灵美学和人文精神,熔铸成一种文化。中国文化因夜游文化的可爱忽然亮了一下。
  夜游即梦游。人生如梦,现世如梦,对夜晚的向往,对月色星光的眷恋,何尝不是对自由的寻找?茫茫夜色中,那人追寻着月光星海,追寻着自己飞翔的灵魂——那人是自由的拥趸。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苏轼那么喜欢夜游?原因就在这里。如果说李白和苏轼都是飞起来的人,那苏轼仍有不同。区别于李白的不管不顾我行我素,苏轼会顾全亲友的感受。如果说苏轼的飞行是“爬云”,那么李白的飞行则是“腾云”。现实生活中,没人愿意与李白同行,他太自我,太无所顾忌,以至于一觉醒来你已不见他的踪影。他早已弃你而去,浪迹天涯,你想他想到死也没用,只有他想起你或许你才能再见他一面。苏轼便不同,他会和你一起醒来,或者他先醒来,策杖门外听江声、风声、雨声、鸟鸣声,等着你醒来。总之,苏轼是个温情的、具体的、可感的人,他的光芒四射到整个文化里成为不可有二的存在,他的一声“呵呵”便可伐尽人世间所有的不自在。尤其是他一旦夜游,文化史里的奇迹就降临了。
  
  苏轼夜游,大概分为四种:
  第一种是预设的节庆、风俗夜游。此类夜游在苏轼夜游生活中占比最大、频次最多。尽管那是预设的夜游,是经过批准和允许的夜游。北宋实行宵禁,只有在元夕之日时才解除。如此这般的夜游,的的确确是一件集体狂欢,谁又能经得住诱惑呢,毕竟人是喜欢热闹的动物。对群体狂欢的向往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真实的一面。节日又是从千千万万个普通日子里挑出来的不寻常的那个,重视节日的人好像更能经营好剩余的普通日子。这样的夜游,苏轼有着丰富经历,且留下了数量众多的夜游题材的诗词文章。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苏轼贬谪儋州时的那次上元节夜游: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书上元夜游》)
  一个豁然呈现的苏东坡站在我们的文化里,成为“欣然”的化身。作为陶渊明最重量级的铁杆粉丝,苏轼遗传陶子最大的性情是“欣然”。贬谪海南,那个与数文士“老书生”出游的元夕,苏轼被“纷然”的市井气象感染,欣然出游,且游兴浓厚,三鼓始归,儿子苏过早已“掩关而睡”。苏轼因缘自适,放杖而笑,随遇而安。笔者以为,苏轼上元夜游的文化高光时刻系此。
  第二种是排遣悲伤或孤独的夜游。这是不得已夜游,思念亲人失眠,东坡醉酒,都是此类夜游的引子。在荒寒落后的密州,苏轼夜深忽梦少年事,梦见了辞世十年的妻子王弗,“……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夜深一梦,忽然起坐,不禁悲从中来。冷冷月光中,置身荒凉北方的苏轼失眠了。灵魂因痛苦的思念而形成的夜游是最致命的。那样的悲情,恐怕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在黄州东坡夜饮导致的那次夜游,却是我们的夜游文化的一个意外收获。“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这样的夜游方式虽然孤独,但有着随心随性的潇洒。
  第三种是有心事挂碍,为某个事件有意考证所发生的夜游。比如,《石钟山记》《游金山寺》。在这两次夜游中,苏轼作为考据者的身份深入夜色,巡游石钟山、金山寺,这里敲敲,那里叩叩,这里问问,那里想想,实地考证。冷静的叙述成为苏轼散文中的独特气味。
  第四种是发乎性情忽然兴起、潜意识里催生的夜游活动。比如,《前后赤壁赋》《海棠》《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承天寺夜游》里所记述的夜游。这几次夜游,是中国文学史乃至于中国文化史里至关重要的夜游行动。千年以来,后世读者每每读到这些澄澈到极致、轻盈到极致、超然到极致的文字,会心一笑的同时,内心生出无尽的向往。真是太美了。美到不可方物,美到不舍得读。每一个句子,每一个汉字,都散发着月光: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欣然前往,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但少闲人如我两人耳”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美轮美奂、让人灵魂出窍的绝美诗句,哪一句不是夜游的孕育,哪一句不是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的独白!
  苏轼人格是典型的儒家人格,道禅人格是其补充。因价值观念的不同,除了短暂的翰林学士经历,苏轼做了一辈子地方官,屡遭贬谪一贬再贬是他政治生活的常态。回到夜游话题,即便是贬到了“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海南岛,也丝毫未改他夜游的爱好。爱好是一个人性情的最佳体现。爱好的扩大化,就成了癖好。如此甚好,一个有癖好的人,首先是一个有趣味的人,其次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明代涨潮在《幽梦影》一书中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苏轼就是一个将爱好发展到极致成为癖好的人,他一生都好玩,好玩到一生都是传说,一生都是话题,一生都让人津津乐道。他的好玩的心性掩了他多舛而困顿的人生。多么喜欢夜游的人啊,仿佛夜游起源于苏轼,是苏轼把夜晚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安放他流离人生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就是这样一个人,是越艰苦越来劲的一个人,仿佛屋外大雪屋内红泥小火炉,人间的一点温情都被他敏锐地感知到并倍加珍惜。他喜欢黑夜,黑夜是他的保护色,是否他亦有敏感和挫败感,借着月色上接古人,寻觅知音,照见悲凉尘世中的一点柔情,一点不屈,一点自我。
  夜游是古代文人最环保、最物美价廉的娱乐活动,“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不用花钱即可买到快乐,这最符合苏轼的价值观。没有白昼里政治工作的忙碌,暂时卸掉为官的枷锁,甩开袖子,放开步子,咧开嘴子,一身轻松逍遥游。同时,夜晚过滤掉了白昼刺目的光芒、喧扰的声色,世界安静下来,一切都消停了下来,内心安顿了起来。是啊,夜晚多深邃,夜晚多深情,夜晚的星月风声虫鸣花香皆可以唤醒文人内心深处多情的神经。那根神经,对天地宇宙自然万物都有着一份敏感而深情的体恤。在我们文化的夜空里,苏轼出场了,他身披夜色,策杖而行,步伐潇洒而任性,愿意横着走就横着走,愿意竖着走就竖着走,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愿意保持什么样的节奏就保持什么样的节奏,谁也管不着。苏轼的超然哲学是否就是在夜游中生出的念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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